时间银行发币
http://www.beijing.gov.cn/zhengce/zhengcefagui/202201/t20220120_2596217.html
1月20日,北京市民政局、财政局、团委共同发布了《北京市养老服务时间银行实施方案》。
方案规定,常住人口可以登记为志愿者,志愿者为60岁以上老人服务,经过第三方机构认定,每小时服务可以获得1个“时间币”。志愿者自己或配偶60岁之后,可以消费积累的时间币,换取按时间结算的服务,也可以把时间币送给直系亲属。如果个人积累了一万个时间币,年老之后可以按照特困人员待遇入住辖区养老机构。督工你怎么评价这个新政策?
首先,我注意到负责“空气币”的单位叫“时间银行”,这个名字在中国是不能随便用的。人民银行和银保监会都一再强调,只有国家专门批准的企业才能自称银行。北京市这次成立的时间银行当然不会是企业,应该是事业单位或者行业协会,但“银行”这个字在中国实在有非常强的特殊含义,不建议随便命名。
从具体操作来看,“时间银行”的业务也未必和金融没关系。普通人把自己的劳动时间存进去,过几十年再提取出来,可以看做是解放初期的“折实储蓄”。当时普通人经过几十年的战乱,看过国民党的通货膨胀,总觉得钱存到银行会变成废纸。所以新中国的银行推出“折实储蓄”服务,按照粮食、煤炭和食用油的价格建立储蓄单位,承诺取款的时候购买力不会比存款的时候低,所以人民敢存钱,帮助了银行重建信誉。现在我们承认服务业和工农业有同等地位,服务也是商品,时间银行承诺替你保管,也算广义的金融服务。
更重要的是,时间银行的业务是真有金融风险的,因为我们都知道养老服务不能真的存起来。时间银行只能维持动态平衡,现在动员年轻志愿者提供服务,生产“时间币”,几十年后再让他们把时间币付给下一代去获得服务,保证时间币的价值。
如果现在生产的时间币太多,将来愿意提供服务的人太少,拿着时间币的人就不能随时用一个币买一小时服务,这就是通货膨胀,时间币贬值。国家如果不希望贬值,就要用财政资金购买服务填进去,和救助其他破产金融机构也没啥区别。所以,就算“时间银行”改了名字,不叫银行,我也建议国家监管机构严肃考察业务,做好风险控制。
另外,这家时间银行不是全国机构,而是北京市的机构,实施方案明确说了,志愿者来自北京市的常住人口。而被服务的老人身份就很含糊,只说60岁以上,没有说身份。我乐观推测,被服务老人也是常住人口,而不是户籍人口,但这依然存在问题,因为有很多人壮年在北京工作,但最终买不起北京的房子,年纪大了回原籍养老,用不着时间币。政策不允许他们把时间币兑换成现金,最终就只能作废。如果时间银行从一开始就打算用这种方式消灭货币,做法未免有点过分。
至于说文件规定一万个时间币可以入住养老机构,很多媒体把这一条当重点,写进了新闻标题,我倒觉得是句可以忽视的空话。这里提到的公办养老机构,是给城乡特困人员的,水平不会太高,而且要衰弱失能之后才能入住,算是国家的托底保障。就算手里没有时间币,只要有北京户口,丧失收入之后也能享受。
按每天8小时,每年250个工作日算,1万个时间币需要5整年的工作才能换到。我不太相信有人会被这个奖励刺激起来,用5整年的无薪工作去交换本来就有的底线福利。所以我主要还是关注前面的时间币几十年后的购买力问题。目前来看,时间币从福利角度来说对志愿者的激励有限,兑换风险却不小,推行之前应该谨慎测算。
大家可能听说过一个老笑话。说一个人睡眠不好,每天都被楼下几个小孩子踢垃圾桶的声音吵醒,客客气气请他们保持安静也没用。然后他换了方案,说我开始喜欢听你们踢垃圾桶的声音了,每天给这几个小孩子一块钱,雇他们用力踢垃圾桶。
过一个星期,他说钱不够用,减少到5毛钱,最后是一毛钱,直到不给钱。这几个小孩子发现之前可以拿到钱的行为,现在拿不到钱了,完全失去了踢垃圾桶的兴趣,拒绝制造任何噪音,失眠的人终于可以睡一个好觉。
现在这个还不完善的时间币政策,如果匆匆忙忙覆盖几千万人口,就有点像雇人踢垃圾桶,如果半途而废,损害的不仅仅是民政系统的信誉,还有全国志愿者的信心。
最近几年,在经历了大量民间金融机构破产和恒大崩盘事件之后,普通人对许诺未来的积分制度已经很警惕了。北京市民政部门为什么会忽然推出很容易让人联想的“时间银行”制度呢?
时间币制度,倒也不是拍脑袋的原创,西方很多城市乃至中国一些小城市之前都试行过社区服务积分,成功的先例不少,通过社区相互服务,降低了家政服务开支,幸福水平反而有可能上升。但这些试验,一般来说都限制在社区内部,积分也只限于短时间内相互交换,依托熟人社区的相互信任维持运行,成功的前提是人口迁移率很低。可以说,就算是没有建立社区服务积分制度,这些熟人也会彼此相互帮忙。积分制度只是帮助大家平衡一下礼尚往来,避免一时疏忽透支了朋友关系。
北京市的新政策跨度太大,在时间和空间上都远远突破了之前的成功案例。空间上一下子覆盖了几千万人口的大都市,相当于一个中等国家,时间上许诺了几十年后保值返还,跨越了好几个经济和人口周期。所以,这不仅仅是简单地扩大清算规模,还要解决熟人信任失效、人口快速流动,和长时间内劳动力分布不均衡的问题。玩具车模型放大100倍,放到公路上替代不了卡车,北京市一下子动用国家信誉搞时间银行,最好还是谨慎一点。
从执行细则来说,时间币还有一个问题是只算时间,不考虑劳动强度和技术水平。陪老人聊天,帮老人交水电费,一个小时可以拿一个币。给老人做法律咨询,陪老人去医院,给老人上门义诊,一小时的服务也只换一个时间币。但从常理说,这些服务的难度和风险,可能有几十倍的差别。将来用时间币购买服务的时候,这个差异还要再体现一次。
所以,时间币制度从根源上就给志愿者制造了道德风险,也给分配服务的人提供了腐败空间,每个人都希望用简单、轻松的劳动,换高价值的服务,在陌生人社会几乎必然是越做越亏。如果要强行维持制度运行,最后可能还是要政府拨款雇赚专业人员填坑。反正我不会指望“时间银行”制度能提高我的老年生活水平。
“时间币”虽然不靠谱,但基本逻辑还是对的,趁着中国现在青壮年劳动力多,应该攒下一些东西,应对将来越来越严重的养老问题。但个人存不下的服务时间,全社会也一样存不下。我们还是要通过积累物质和精神财富去解决问题。
现在中国已经完成了工业化,机器越来越便宜,人力的一对一服务越来越贵,这是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现实。过去的城里人,拿出三分之一收入就能雇到不错的农村保姆护工,以后再也没有这种好事了,因为农村出来的劳动力,也希望有平均水平的工资和养老计划。
所以最可靠的方案,还是尽量开发服务性机器解决物质问题,比如说能帮助老人自动起身的自动床,能帮助老人自己去浴室的外骨骼,能自动调节温度的衣服,都可以大大减轻照顾工作量,让养老机构的服务人员能一对多服务,普通人才可能有舒适的晚年。
至于说老人精神生活,现在社会文化隔几年就颠覆一次,每一代人最好的娱乐和交流伙伴都应该是同龄人。与其将来指望越来越少的年轻人给老人陪伴解闷,不如现在就给青壮年提供一些艺术和文化培训,让我们老了以后可以互动娱乐,不至于只能吹嘘当年996工作有多卖力,公司职场斗争有多麻烦。
现在城市人口越来越原子化,相互隔阂越来越深,很多人离开学校就再也不交朋友了,性格越来越孤僻,最后只能孤独的进入老年,降低了老年生活质量。所以国家还应该重视民间社团和互联网社区的社交作用,不要因为嫌管理麻烦就减少网络社区的互动信息。互联网上有十几亿中国人,只要社区文化能充分发育,绝大多数人都能在互联网上找到有共同爱好的朋友,提高精神生活水平。现在下班后刷陌生人短视频的时间,都可以变成改善未来养老质量的有效交流。而一旦城市人口用自己的方式重建了熟人社会,自然就会相互协助,相互关心,交换服务,到那时候“时间币”方案还真的可能在一定范围内出现,比政府强推要好多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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